多伦多洗衣球

循此苦旅

[仏英]一只收音机

*五月月稿,敦刻尔克,感谢 @人工智障阿怡 太太雪中送梗


5月28日,港口凄风苦雨,对撤退而言无疑是个大好天气。弗朗西斯穿着和普通士兵无异的军装,叼着半支宝贵的,被水泡烂了的香烟,蹲在离临时指挥部不远的沙滩上郁闷地抽着,他刚在指挥部接了亚瑟的电话,按照计划,法军是所有人里最后撤退的一批。

“你他妈——”他忍住让自己不发作,“你他妈就不能把我先接过去么!”

“除了费里西安诺,哪个国家会抛下自己的人民一个人先跑的?”亚瑟情绪激动,“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弗朗西斯自知失言,不再说话,只好郁闷地点了一支烟。他从前并不需要这玩意儿,从前他有红酒,舞会,舞会上的贵妇人,说句不该说的,他还有亚瑟。总之那时他并不需要这种伤人害己,在战争中还稀少得可以当作货币流通的东西麻痹自己,那时他只是在压力太大的时候吸上一两口减压,而现在,他抽得就像是斯科特那个老烟鬼一样。

5月28日是大撤退行动的第三天,也是弗朗西斯失眠的第三天。再说句不该说的,他的失眠并非因为什么忧国忧民的高尚情感,而单纯是为糟糕的环境所迫。离他躺的地方五百米远处就是简易的伤病营,半夜里伤员呻吟的声音,能把地狱里的鬼魂也给叫醒了。让人关节酸痛的咸湿的空气,香烟里的尼古丁,驱逐舰载着英军撤退时水轮推开海面的声音,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的德军轰炸机…这一切共同构造了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而这些有幸领到殿后任务这份大奖的法军士兵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或者说,结束的那一天一切会不会变得更糟。

弗朗西斯上衣的口袋里放着一张亚瑟的照片,是战前拍的,好像是哪次会议以后的纪念照,他就把亚瑟的那份留下了,从此以后一直随身带着。现在,在离指挥部不远的海滩上,在香烟散发的一明一暗的火光里,他也把那张相片攥在手上。

“这是你兄弟?”一个同伴凑过来,蹲到他旁边看了一眼,觉得不像,“好朋友?”

“啊,这是…”弗朗西斯哽了一下。和我从小到大以在对方身上施加暴力为乐的孽缘,大概能算半个恋人,然而几乎没有一起过过好日子;比如现在我在这里受罪,这家伙却还他妈的在海峡那边过得安安分分,亏我当初还指望他和远征军一起来法国看看我。

…不过,这好像也不能怪他。要是他真来法国了,估计现在只会更惨,我俩都是。

一股不知道该往何处发泄的怨气击中了弗朗西斯,他猛吸了一大口烟,结果又不慎被吸入的烟雾狠狠呛了一下。

“都不是,这就是个傻逼。”他说完一激动,顺手把那张照片撕成了好几片,然而撕完他就后悔了。同伴拍拍他的肩,觉得大概是好友间闹了什么矛盾,安慰他两句想开点,就知趣地钻进了其他在海滩上聚集的小团体里。

同伴一走,弗朗西斯顾不上顺气,又赶紧沿着海风的方向把那些碎片一张张捡回来揣进兜里。

晚上八点四十五,海滩边聚集的人群中发生了小小的躁动,他们围在一个破旧的收音机旁,在每天播完战报以后,会有一小段属于歌曲的时间。比起那些被精心加工过,滤去了大部分令人沮丧的消息的战报,士兵们更喜欢的还是年轻姑娘们的歌声:她们唱着爱情,希望,还有他们共同的家乡。

“There'll be bluebirds over

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Though I'm far away

I still can hear them say

Sun's up

For when the dawn comes up”

一小群人跟着那个温柔的女声轻轻哼唱起来,弗朗西斯凑近了去听。

“there'll be love and laughter

And peace ever after

Tomorrow, when the world is free

The shepherd will tend his sheep【1】”

那晚的电台里一共放了三首歌,迎着从多佛白崖吹来的海风,士兵们安静地听着,他们手中的烟明明灭灭的,就像萤火虫。

八点五十八,在最后一丝手风琴的声音也消失了以后,拿着收音机的那个士兵又很快换了一个频道,大家一起等待着。弗朗西斯按捺不住好奇走到他们外围,在一大堆日复一日,鼓舞人心的讲话以后,九点整,收音机里准时传出了铿锵,深沉的钟声。

拿着收音机的那个小伙子把音量开到最大,他们一起欢呼起来,显然这每天整点播报的钟声已经成为了某种仪式性活动。但在敦刻尔克,这是弗朗西斯第一次从收音机里听到播报的钟声,他从前觉得同为钟塔,报时的声音不会有什么不同,但他错了——在那低沉而微微失真的钟声从湿润的空气里传来时,他一下就认出了那个声音,八十年以来——还是九十年?他记不清了,他听过那么多次它的钟声,就像海峡那边的一个老朋友。

大本钟。

弗朗西斯顿时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笑的不是BBC,在远征军战士中放这象征着自由的钟声无可厚非,甚至不失为明智之举;他笑的是那个因为这钟声而感到发自内心的温柔与喜悦的自己:没想到有一天我听到这愚蠢的钟声和你那一点都不优雅的语言,居然也会觉得这样安心。

6月2日,弗朗西斯待的陆军团决定撤离了,他悄悄从行军队伍里退了出来,决定留到最后一个。亚瑟说错了:没有国家会抛弃自己的人民一个人逃跑,这一点,就连费里西安诺也能做到。部队临走之前他找到那个小伙子,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塞给他,问他换那个破收音机。

“这是我爷爷年轻时留下来的。”

你爷爷年轻时还没有这样的收音机。弗朗西斯呛了一下,又加了一包烟,“两包,换不换吧。”

“我要是说不换,你怎么做?你不能把Vera Lynn带走,她是我的光。”

啊,Vera Lynn,电台里经常播她的歌。

弗朗西斯语重心长地拍拍那孩子的肩。

“我就把这两包烟给斯科特,让他把你揍到同意为止。”

和苏格兰远征军一起来法国的斯科特那会儿在团里声名在外,私藏香烟,喝酒,在禁区开枪,不经允许就冲进长官们的指挥室里,大部分人都觉得他这样肯定过两天就被罚得妈妈也不认识,结果他在敦刻尔克待了这么久,没有一个人罚他。

当然也没人知道,这个不守军规的二等兵和他们为之战斗的英格兰大概拥有同一个妈妈。

年轻人冲他露出一个稚气的笑容:“别这样,我开玩笑的。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再留一会儿。” 

年轻的士兵满怀敬意看了他一眼,从军装口袋里摸出收音机递给他,“烟就不用了。”

弗朗西斯把两包烟都塞进他的口袋里。

“你留着吧,我不抽烟。”

残酷的撤退又进行了一整天,那天,超过4000人永远地沉睡在多佛海峡的冰水里,弗朗西斯沉默地看着海峡,他不知道那个喜欢Vera Lynn的孩子有没有活着到那边去。他很快加入了另一支部队,白天和士兵们一起从地面掩护皇家空军的战斗机和德国人作战,晚上,当真正的撤退行动开始时,如果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他就偷偷抱着收音机听广播里大本钟的报时声。他陷入了奇怪的矛盾里:既希望时间走得快些,这样他就能尽快听到下一次钟声,在那钟声带来的前所未有的安心里,他不再失眠了;又希望时间走得慢些,黎明永远不要到来,这样,盟军就能在黑夜的保护下撤走更多的人。

有时候,军营里的同伴们会聚拢到他的身边,听那些鼓舞人心的演讲和谈论故乡的歌。在九点的钟声响起时,他们也会围在弗朗西斯身边欢呼,但是再晚一点人们就会散去。在漫长的黑夜里,弗朗西斯只是抱着那个大部分时间是杂音,只在整点报一次时的收音机,啃着自己的手指以消解缺乏尼古丁摄入的空虚。

妈的,现在他有点后悔把两包烟都给那孩子了。

6月4日,德国人攻破了敦刻尔克的地面防线,“发电机行动”很快宣布结束,弗朗西斯必须走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最后一批到达英国的人。在多佛上岸的时候,亚瑟在临时指挥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等他:他也在这里留到了最后一刻,现在,他要和弗朗西斯一起到伦敦去。

6月7日,伦敦。亚瑟的书房里挂满了各种地图,电报机一刻不停地“哒哒”响着,偶尔穿插电话的铃声。房间里的收音机开着,亚瑟习惯性从广播里听那些(并非完全真实的)战报,他“要和他的人民听一样的东西”。弗朗西斯在一旁整理敦刻尔克一役法军的伤亡和损失武器的数据:法国沦陷了。整点的时候,他走过去把收音机换了个频道,战报被掐断了,亚瑟抬头看了他一眼。

“你知道你家广播台每天都在法国播这东西么?”

“什么?”

没等弗朗西斯回答,收音机里就传出了大本钟那象征着自由的报时声。

“我靠,”亚瑟挠头,“你不会每天都听了吧?”

弗朗西斯一边点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从那个小伙子手里换来的破收音机递给亚瑟,亚瑟有点尴尬地接过来摆弄着。

“别看了,已经没电了。”

“...哦。”

突然,弗朗西斯被亚瑟拉到窗边,亚瑟推开窗子。外面还下着小雨,湿冷的空气扑在他们脸上,他们住的地方里市政厅不远,窗外,真正的大本钟正在敲响。

“我要送你一个礼物。”

“大本钟吗?”弗朗西斯嘲笑。

“你做梦,”亚瑟反唇相讥,“只送现在这次上午十点的钟声给你听个响。”

这次弗朗西斯没有怼回去,他看着亚瑟手里那个自己从敦刻尔克带来的收音机,“谢谢。”

我想把这次钟声送给你,让这代表了自由的钟声作为对你的祈祷,自由一定会重新回到你的身边。

他们都笑了一下。这真是太幼稚了,但是在这以后的每天上午十点,只有他们俩知道,有一次大本钟是为海峡对面的那个国家敲响的。

弗朗西斯突然想到一件事,他又转向亚瑟。

“有胶带么?”

“…啥?”

弗朗西斯在军装口袋里摸了半天,总算把那一堆照片的残骸全掏了出来:“对不起,我不小心把你的照片撕了。”

在祝福完弗朗西斯的第三十秒,亚瑟就想揍他。

 

【1】The White Cliffs of Dover, Vera Lyn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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